丙申乙未,夏,鄙作此《红楼外传》,以续曹公之未尽。闲言少叙,且说那贾氏宗族,并非只荣,宁二支,别支旁院不胜枚举,正自忖度从那一事那一人说起方好,恰见一女子自那花柳繁华地,温柔富贵乡踉跄而至。遂就此一人说来。
你道这一来人姓甚名谁?且听细说。方才所说之人乃乡下人士,因家境窘迫,自幼卖于荣府为奴,赐名茜雪。前日因李嬷嬷贪嘴,偷吃了蒋芸轩中的枫露茶,正直宝玉酒醉,迁怒与他,一气之下撵了他去。无处栖身,流落至此。
这日正行走间,忽见一帖儿迎风而至,落于裙边,见四下无人,悄然拾起藏于袖内。正抬头时,却见不远处有一翩翩公子含笑注目,心下已明白大半,于是掩面不迭,含羞而去。来至无人之处拆开观瞧,却是一幅回文边锦笺,上写几行墨迹,有诗一首,诗曰:
更深无眠恨夜长,孤灯照壁尽沧桑。
烈风催起云遮月,不见虫声透碧窗。
曾记前朝王宝钏,苦守寒窑盼君还。
父拜当朝一品相,翻云覆雨伴皇王。
为爱堂前三击掌,弃衣辞父随花郎。
茹苦含辛十八载,饫甘餍肥皆不享。
广闻先秦女孟姜,矢志不渝范喜良。
长城易抵千军勇,难挡真情泪双行。
不求汝如此般女,只愿携手相扶将。
同心共济无猜忌,恰比西湖俏鸳鸯。
下书之人非是旁人,原也是贾氏宗族中人,名唤贾芳,字钦绶。年少丧父,只与一母孤苦伶仃,相依为命。这贾芳最是个知书上进的,自幼随代儒识文练字,单等日后功成名就,金榜题名。这日书读的倦了,正向窗边远眺,恰逢茜雪打此路过,只见他:
眉似初春之柳,常含着雨恨云愁,脸若三月桃花,暗带着风情月意。纤腰袅娜,拘束的燕懒莺庸,檀口轻盈,勾引的蜂狂蝶乱,玉貌妖娆花解语,芳容窈窕玉生香。
贾芳见毕,惊叹道:世间有这等女子,岂非天姿国色?当下已全无半点读书的心思,这书笺亦是孤夜难眠,辗转反侧而写。不想今日在此遇见,遂将这情笺迎风抛于茜雪。茜雪看罢,不觉把个粉脸羞的飞红。打量自己既无父母,无依无靠,而今又无家可归,流落至此,思前想后,便应允下,只等良辰吉日,洞房花烛不提。
且说这贾宅自无荣府那般朱门秀户,富贵繁华,只几间寒舍并一个小院,茅椽蓬牖,瓦灶绳床,聊以度日。这茜雪自入贾宅,外边事务一概不问,唯知相夫孝母,耕作针黹。白驹过隙,一晃数月。过了几天,便是场期,茜雪素知近日来贾芳功课加紧,不曾有半点延误懈怠,只盼望他做了好文章,便可高中的了。
是日,贾芳换了半新的衣裳,欣然过来见了茜雪贾夫人,贾夫人嘱咐道:“你也是初次下场,万事皆须小心些,早些做完了文章出来,也叫你媳妇和为娘放心。”贾芳一一记下,出门赴考不提。单说贾氏夫人见茜雪近日每每挑灯伴读,脸色也不似从荣府出来时那般红润饱满,便知是在家中劳神过度所致,不觉有愧于他。
话说自宝玉与一干姊妹在大观园中居住,园内一日三餐并茶饮酒撰皆由柳氏母女照管。这日油米紧缺,柳妈到门上告了假上街采办,来至街心,好不热闹,但见:
雕车竞驻于天街,宝马争驰于御路,金翠耀日,罗绮飘香。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,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。八荒争凑,万国咸通。集四海之珍奇,皆归市易;会寰区之异味,悉在庖厨。
正左右看时,忽听得对面茶棚议论不休,仔细听去,竟是位贩马的老客名唤庞清的远道而来,因问茶棚掌柜道:“近日都中可有甚么新闻没有?”这掌柜也是闲来无事,应道:“大新闻倒没什么,只是那贾氏一族风波不断。”庞清道:“可是那荣府中的贾氏?”“可不是么?这贾氏宗族,非止荣宁二支,小支小户还多着来,就在这小支小户中,有一贾芳,娶的是荣府被撵了的丫头。”庞清因笑道:“有所耳闻,只是不知后来如何?”掌柜拍手叹道:“只是可怜了那丫头。这贾芳喜中进士,但苦于没有门路,正为加官进爵暗自愁闷。忽一日,那应天府贾雨村找上门来,说是好歹为他谋个一官半职,只是这门路银子还是照常收的。”马贩急问:“如今是何光景?”“那贾芳原是小户出身,何来的银子?见那婆娘还有些姿色,只得趁夜间将那丫头卖于他乡去了,才谋得一个七品县令的官职。”“可知那丫头卖往那乡去了?”“这便不知,只听得那丫头原是极刚烈的,自出了贾宅,只一味的寻死觅活,哭闹不休。”那柳氏只当听而不见,径自买卖去了。
放下庞清如何吃茶,柳氏如何买办暂且不提,单说宝玉自那日酒醉撵了茜雪,后悔不迭,这日正伏案盹睡,忽见门外影影绰绰似有人来,抬头看时,见是茜雪从那边来了,左手三尺白绫,右手捧一卷册子。宝玉惊道:“你那里去来?”茜雪应道:“我如今奉了警幻仙姑之命前往太虚幻境,修注案中所有一干情鬼,因不舍与你相别,特来看望。”宝玉慌忙站起,正欲向前,却已不见了来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