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生于六十年代,长在有“两万户”房子组成的旧式里弄。从记事起,我就知道弄堂到底住着一位瞎子爷叔,我们叫他杨叔。
每天清晨,我睡眼朦胧时,总能听到“笃...笃”木棒敲击石板地的声音,由里到外,逐渐消失。傍晚这熟悉的“笃...笃”声,又从外向弄堂深处转移。妈妈告诉我杨叔下班了,杨叔在离家三站远的福利厂上班,乘车不方便,天天起早摸黑地来回走真是作孽!经常看到杨叔沿着马路边的上街沿敲打着走路,我们都会顺便带他回家。我们的弄堂到马路上还有一段沙土路,常年的雨打车碾,到处坑洼不平,一旦下雨形成无数小水溏,杨叔总要比别人多穿几天鞋套。那时的房子年久失修,下水道常常堵塞,一场大雨后,所有的弄堂,都是一片泽国,杨叔站在弄口,无奈地用木棒乱划着,战战兢兢地向前蠕动,好心的邻居路过蹚着水把他领回家。
随着城市的发展,陪伴我成长的弄堂消失了,邻居们也各奔东西。我从小就是弱视,现在已是视力二级盲人,杨叔脚步蹒跚的声音时常袭上我的心头,我开始关注无障碍设施。有位盲人朋友告诉我,有次他在地铁里问路,两位女孩主动把他带到出口,然后用时钟定位法告诉他该走的方向。生活中主动帮助残疾人的市民很多,但能了解“盲人定向行走”专用知识的人并不多,这两位女孩让我们感到惊喜,这或许是星星之火吧。
我喜爱阅读,自幼就受到“书中自有黄金屋,书中自有颜如玉”的熏陶,读书能使我学到更多的知识,求追智慧,还能感受自身外的丰富多彩的世界。可是因为视力衰退,我不得不放弃这一爱好,那时的无奈与痛苦,旁人是无法体会的,儿时杨叔那孤独无聊的身影,又在我脑海浮现。
十多年前,残联送我一台听书机,我好像是一只折翅的小鸟,被“天使”赐予一对有力的翅膀,重新在蓝天翱翔。我喜爱“茅盾”、“鲁迅”文学奖的作品,爱听巴金、老舍、沈从文等老一辈作家的书籍,随着作者的笔触,让我喜怒哀乐,神情回荡,感受从作者内心迸出的火花。更让我倍感亲切的是有上海情节的作家,如钱钟书、张爱玲、王安忆、金宇澄等等,他们笔下就是弄堂里玩耍的孩童,“两万户”里住的张家阿姨,王家爷叔,石库门中螺丝壳里做道场的情景,还有哺育了世世代代上海阿拉的苏州河、黄浦江,都能唤醒那沉睡在我骨髓里的记忆。当我听到《繁花》里描述江南造纸厂向苏州河排放废水时,依稀还能闻到记忆中熏染了整片沪西上空的臭味;当我听到他们笔下淮海路上的法国梧桐,边上那个“淮国旧”“哈尔滨食品厂”,依稀还能听到记忆中自己儿时奔跑其间的嬉闹声。
我也爱听外国文学,喜欢雨果、莎翁、歌德、托翁等等,喜欢听《简爱》《飘》《静静的顿河》等,还有世界三大短篇小说家,俄国散文、诗歌二帝等等作家的诗集,每本书里都隐藏着无数的“珍宝”似乎把我带进阿里巴巴的聚宝山洞,真是令人神怡,令人陶醉。
听书是我的生活更充实,教会我理性的看待世界,心平气和的接受事实。卡夫卡说:“书是凿开我们内心冰封海洋的利斧”,通过听书使我感受真切。近日徐汇图书馆借给我一台“读书郎”,它有上网功能,能链接中国盲人图书馆的藏书,还能链接网络,搜寻各类书籍、音乐、科普、地理、历史等等内容。我如获至宝,好像一条原来只在江河巡游的小鱼,一下涌入了大海,那种博大、那种浩瀚,徜徉其间,受用不尽。我如同婴儿般贪婪地吮吸着母亲的乳汁。
女儿也喜欢读书,时常向我推荐书籍,我就通过读书郎搜书,如:《岛上书店》《追风筝的人》《摆渡人》《一个人的朝圣》《解忧杂货店》等等,听完后我会和女儿交流,谈我的观点及对人物的分析,女儿也谈了她的看法,我们时常有分歧,但交流是我们父女间的一大快乐,加深了我们的父女之情。我想如果没有读书机,我怎么还能读书,怎么还能与女儿进行读书与沟通呢?妻子是我生活中的伴侣,读书机是我精神上的挚友。一只小小的读书机后面,有着多少善良人的付出呢?上海图书馆、徐汇图书馆等都设有盲人读书室,工作人员为我们录制了大量的有声书和音频,供我们下载,还不断地更新内容。更有网络上那些朗读着、制作者,这是一个更庞大的群体,为我们默默地奉献着,我向他们致敬。
电影曾是我们这一代人的最爱,随着年龄的增长,视力越来越差,电影里人物的画面、肢体动作都看不清了,三十多年前,我不得不告别了电影院。近年来,在社会各界的关心下,为我们视障人员推出了无障碍电影,这真是为我们又打开了一扇幸福之门。每当残联组织我们观看无障碍电影时,我们都满怀着期待,结伴来到电影院,享受这一文化大餐,我也非常感谢幕后工作者、志愿者为我们付出的艰辛劳动。
黑暗的天空中不只有明朗的月亮,还有无数不断闪烁的群星,照耀着我们的心灵,遥想儿时的杨叔,再看看现在的自己,我还有什么不满意呢?我很满意,但我不满足,我期盼着明天的无障碍建设更美好!